16 Jun 2008

卡夫卡谈话录---赵登荣译

谈话录


1

"您这就错了。我喜欢作坊里的工作。刨花的气味,锯子的吟唱,锤子的敲打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晚上,我总感到十分诧异。"

雅:"晚上您一定很累。"

卡:"我是累,但也幸福。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纯洁的、摸得着的、到处有用的手工艺更美好的东西了。除了木匠铺,我在农村和花圃也工作过。那些工作都比办公室的徭役美好、有价值。表面看来,办公室里的人要高贵一些,幸运一些,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人们更孤独,更不幸。事情就是这样,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相反,手工艺把人引向人群。可惜我不能到木 1920年卡夫卡结识了他的一个同事的儿子、17岁的青年古斯塔夫雅诺施。雅诺施后来成为一个在国内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和作家。他以他青年人的敏感,察觉到卡夫卡是一个不寻常的作家和思想家,他主动和卡夫卡接近,留心记下他的一系列谈话内容,像爱克曼整理歌德谈话那样整理成书。后经勃罗德的鉴定,证实这些谈话内容是真实可信的,从而成为卡夫卡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常被研究者引用。这里摘采的约相当于这部<谈话录>四分之一篇幅。

匠铺或花圃里干活了。"

雅:"您不会放弃这里的位置吧?"

卡:"为什么不呢?我梦想到巴勒斯坦当农业工人或手工工人呢。"

2

1921年5月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发表在。路德维希温德尔 卡夫卡就此机会对我说:"您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当然是小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中一幅极普通的图画。这是隐蔽的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以便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您也是这样?"我问。

"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弗兰茨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泰因霍夫煤店老板就养着一只,您看见 过吗?"

"看见过,它常在店前乱跑。"

3

"您瞧,我的亲戚的情况比我还好呢。它的翅膀剪掉了,这

是真的。而在我,翅膀无须剪掉,因为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因此,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他们非常怀疑地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贼,一只寒鸦,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我缺乏对闪光的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我是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不过这只是开玩笑,免得您觉察到我今天情绪很坏。"

4

"不,不!这不对。他并不比其他公务员坏。相反,他比他们好得多。他知识很丰富。"

我回了一句:"也许他只想拿它炫耀自己。"

卡夫卡点点头:"这是可能的。许多人都炫耀自己,实际上一件真正的事都没有做,而特雷默尔是个真正勤奋的人。"

我叹口气:"唉,您称赞他,而您却压根儿不喜欢他。您只是想用赞扬掩盖您的反感罢了。"

听了我的话,卡夫卡的眼睛闪出光芒。他把下唇向里抿了抿,我补充我的说明:"他对您是完全不同的异类。您把他看作是笼子里的异类动物。"

这时,卡夫卡博士几乎是恼怒地直瞪着我的眼睛,用一种因克制而显得严厉的声音轻声说:"您错了。在笼子里的不是特雷默尔,而是我。"

"这说得通,这种办公室"

卡夫卡博士打断我的话:"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到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5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英文书,把它放到卡夫卡面前的床单上,讲起我与巴赫拉赫的那次谈话。当我说加尼特的书模仿了《变形记>的写作方法时,他疲乏地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小小的表示不同意的手势:"啊,不对!他不是从我这里抄去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时代。我们两人都是从时代那里抄来的。比起人,动物离我们更近。这是铁栅栏。与动物攀亲比与人攀亲更容易"

6

卡夫卡博士皱了皱眉:"这是个错误。书代替不了世界。这是不可能的。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这任务不可能完全由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比如说,一个人不可能由别的替补人代他体验生活。认识世界也好,读书也好,都同于此理。人们企图把生活关到书里,就像把鸣禽关进鸟笼一样,但这是做不到的。事情正好相反,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哲学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

他大笑起来,结果使他沉浊地大咳了一阵。咳嗽停息后,他微笑着说:"我说的是真话。您刚才听见了,也看到了。别人打两下喷嚏的事,我就得用我的肺来证实。"这话让我产生一种不舒适的感觉。为了消除这种感觉,我问他:"您是不是着凉了?您是不是发烧了?"

卡夫卡博士疲惫地微微一笑:"不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7

我到办公室看弗兰茨卡夫卡时,他刚从邮局收到他的小说《在流刑营>的样书。

卡夫卡不知道邮包的内容,他打开灰色的邮包。当他看见黑绿色封面的书,认出是他的小说时,他显得很窘迫。他打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我又把抽屉关上,把书递给我:"您肯定想看看这本书。"

我对他微微一笑,打开书,大略看了一下文字与纸张,就把书还给他,因为我感觉到他神情非常烦躁不安。

"装帧得很漂亮,"我说,"确实是精致的印刷品。您可以感到满意,博士先生。"

"可我真的不满意,"弗兰茨卡夫卡说,顺手把书放进抽屉锁上,"每次发表我的拙著都让我感到不安。"

"那您为什么让人发表?"

"事情就在这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我的这些朋友总能搞到我写的什么东西,然后就拿来谈妥的出版社合同对我突然袭击。我不愿给他们制造麻烦,所以这些完全是私人记录的东西,或者写着玩的东西最终都出版了。我的人生弱点的个人见证材料都印成书出售,因为我的朋友,以马克斯勃罗德为首,一定要把我的东西变成文字,而我又没有力量销毁这些孤独的见证材料。"

稍后,他改变语调说:"我刚才的话当然不免夸张,也是对我的朋友们的小小不敬。其实我自己也已经堕落,不知羞耻,亲自参与出版这些东西。为了原谅自己的软弱,我把周围世界写得比实际的强大。这当然是欺骗,我是法学家,因此,我不能摆脱恶。"

8

"那两个乔装的警察一把抓住我。我想喊叫。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堵住了我的嘴。我一口咬住散发出汗臭的拳头。这时我醒了。我血液上涌,满头大汗。这是我做过的最大的恶梦。"卡夫卡用右手背擦了擦下巴。"这我相信您,"他俯身到桌面上,慢慢地把手指交叉到一起,"普通人的世界是地狱,臭气熏天的粪坑,臭虫窝。"他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我急于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他却用平淡的语调说:"您现在要去您父亲那里,是吧?可我还要工作。"--他微笑着和我握手告别。"工作就是把渴望从梦中解脱出来,而梦常常使人眼花缭乱,它把人奉承得美不可言。"

9

弗兰茨卡夫卡让青年人着迷。他的短篇小说<司炉>充 满了温厚和感激之情。我们在谈论登载在文学刊物<骨干>上、由密伦娜耶森斯卡译的捷克文译文时,我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

"这篇小说充满阳光,情调开朗,里面充满爱,虽然根本没有谈到爱。"

"爱不在小说里,而在叙述的对象里,在青年身上,"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充满阳光和爱。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看到美。这种能力一旦失去,毫无慰藉的老年就开始了,衰落和不幸就开始了。" 一

"难道老年就有排除任何幸福的可能吗?"

"不,幸福排除老年,"他微笑着向前低下头,仿佛他要把头藏到高耸的肩膀之间似的,"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

他的微笑、姿势和声音表明,他以前是个安静快乐的男孩子。

"那么,在《司炉>里您很年轻,很幸福。"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就阴沉起来了。

"<司炉>很好,"我赶紧说。但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深灰色大眼睛已经充满了哀伤。

"我们最好谈遥远的事情,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司炉》是梦呓,是对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卡尔罗斯曼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下来就是老人。"

10

讨论他的书总是非常简短。"我读了<判决>。"

"您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这本书太可怕了。""您说得对。"

"我想知道,您怎么会写这样一本书。献给的题词肯定不只是形式。您肯定想用这本书告诉某个人什么事。我很想了解这种关联。"

卡夫卡窘迫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太唐突了。""您无须道歉。一个人读书就是为了提问。<判决>是夜晚

的幽灵。"

"为什么?"

"它是个幽灵,"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直视远方。"可是您却写下来了。"

"我只是把它固定下来,因而完成了对幽灵的抵御。"

11

"小说的主人公叫萨姆沙,"我说,"这听起来像隐喻卡夫卡。两个名字都是5个字母。萨姆沙中S的位置与卡夫卡中的K相同。字母A"

卡夫卡打断我的话:"这不是暗记。萨姆沙不完全是卡夫卡。《变形记>不是自白,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披露。""这我不明白。"

"难道谈论自己家里的臭虫是体面的,明智的?""这在体面人家当然不常见。"

"您看,我不体面到什么程度?"

卡夫卡笑了。他不想再谈这个题目了。我却还想谈下去。 "我以为,在这里评价体面或不体面不合适。<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可怕的想象。"

卡夫卡停住了脚步:"梦揭开了现实,而想象隐蔽在现实后面。这是生活的可怕的东西--艺术的震撼人心的东西。现在我可要回家去了。"

他简短地向我告别。我把他赶走了?我感到惭愧。

12

一次,我给卡夫卡讲了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中国小故事。"心脏是一座有两问卧室的房子。一问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那么欢乐呢?高声诉苦是否也会吵醒欢乐?"

"不会。欢乐耳朵不好。它听不见隔壁房间的痛苦。"

卡夫卡点点头:"这话很对,因此,人们常常做出高兴的样子。人们在耳朵里塞进欢乐的蜡球。比如我。我假装快乐,躲到欢乐的后面。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防御谁?"

"当然防御我自己。"

"可是墙是朝向外界的,"我说。"它是朝外的抵御。"

但是卡夫卡立刻非常坚定地驳斥这种看法:"事情就是这样!每种抵御都是后退,都是躲藏,因此,把握世界总是意味着把握自己。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一种假象,迟早要坍塌的。内与外属于一体。它们互相分开时是一个秘密的两个令人迷惘的外貌,这个秘密我们只能忍受,而无法解开。"

13

"您在画画?"

卡夫卡歉意地微微一笑:"不,随便乱涂而已。""我可以看看吗?您知道,我对图画很感兴趣。""这可不是可以让人看的图画。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别人无法辨认的象形文字。"

说着,他就拿起那张纸,用两只手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办公桌旁边的废纸篓里。

"我画的人空间比例不对。他们没有自己的视野。我试图画下这些人物的轮廓,但他们的透视是在纸的前面,在铅笔未削尖的那一头上--在我心里!"他伸到废纸篓里拿出他刚扔进去的纸团,把它展开,撕成碎片,使劲扔进废纸篓。

"您过去学过画画?"

"不。我只是力图用某种非常特殊的方式把观察到的事物固定下来。我的画不是绘画,而只是一种个人的符号文字。"卡夫卡会心地一笑,"我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有跨过红海。"

我笑了笑说:"过了红海,首先见到的是沙漠。"

卡夫卡点点头:"是的,《圣经》里是这么写的,而且生活里就是如此。"他用手顶住桌子边缘,把身体靠回到椅子上,他这样舒展着身子,神情急切地看着天花板。 "虚假的、通过外部措施去争取的假自由是一个错误,是混乱,是除了害怕和绝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长的荒漠。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价值的东西,都是来自内心的礼物。人不是从下往上生长,而是从里向外生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条件。这个条件不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社会气候,而是不断地通过斗争去争取的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一种态度。有了这个条件,人就能自由。" "一个条件?"我疑惑地问。 "是的,"卡夫卡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定义。"这可真是个怪论!"我脱口喊道。 卡夫卡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说道:"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活的火花一定要跨越矛盾的鸿沟,从一极《圣经》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上帝选召摩西带领同胞逃离埃及,跨过红海。来到西奈,摆脱奴隶生活。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跳向另一极,以便我们在闪电的火光中看见世界片刻。"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用手指了指画着画的纸,轻声问道:"那么这些小人,他们在哪里?" "他们从黑暗中来,又在黑暗中消失,"卡夫卡说。他把画满图画的纸放进桌子抽屉,用听起来很随便的声调说道:"我的乱涂乱画是原始魔力的不断重复而不断失败的尝试。"我不知所云地看着他。当时,我肯定做了一个叫人好笑的怪脸,因为卡夫卡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显然他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抬起手挡住嘴巴,轻轻咳了几声,说:"人类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图画。爱斯基摩人在他们要烧掉的木头上画上几条表示水浪的线条。这是具有魔力的火之画,他们不断用火石磨擦,唤醒它的生命之火。我在做同样的事情。我要通:z我的画了解我所看见的那些人物。不过我画的人物形象不会着火。也许是我用的材料不对,也许是我的铅笔性质不对头,也许是我自己不具备必要的性质,只是我一个人不具备必要的性质。" "这是可能的,"我附和他的看法,力图做出嘲弄的微笑,"况且您到底不是爱斯基摩人,博士先生。" "这自然不错,我不是爱斯基摩人,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奇冷无比的世界,而我们既没有爱斯基摩人的生活基础,也没有他们的裘皮大衣和其他为生存而必备的辅助手段。和他们相比,我们大家都是赤身裸体的。"他撮起嘴巴,"天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穿着羊皮的狼。他们日子很好过。他们穿的衣服正合适。您说呢?" 我说:"谢谢您这番话。我宁可挨冻。" "我也是,"卡夫卡博士7k:7芋说,用手指了指暖气片,上面一只椭圆形铁碗里的水冒着蒸汽,"我们既不要自己的裘皮大衣,也不要借来的。我们宁可保留我们的舒适的冰雪荒漠。"我们两人都笑了:卡夫卡博士为掩盖我的不懂而笑;而我笑,则是为了接受他的不言而喻的好意。 14 卡夫卡博士摇了摇头说道:"您别这样做!您不知道,沉默包含了多少力量。咄咄逼人的进攻只是一种假象,一种诡计,人们常常用它在自己和世界面前遮掩弱点。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于忍受中。只有软骨头才急躁粗暴。他通常因此而丧失了人的尊严。" 卡夫卡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杂志,放到我面前。那是文学刊物《树干》德文版第四年第21期。

"我醉心于书名,"卡夫卡说,"书籍是一种麻醉剂。"

我打开我的公文包,让他看里头装的东西:"那我是吃大麻的人,N士先生。"

卡夫卡很惊讶:"全都是些新书!"

我把书全倒到他的办公桌上,卡夫卡一本接一本地拿起翻看,不时地读一小段,然后把书递给我。

他把书全看了一遍后问我:"这些书你全都要读?"我点点头。

卡夫卡抿了抿嘴唇:"您何苦读这种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现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的闪烁耀眼的反映。这点光芒很快就熄灭。您应该多读古书。古典文学,如歌德的作品。古的东西把它最内在的价值表露到了外面--持久性。时新东西都是短暂的,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显得可笑。这就是文学的道路。""那么创作呢?"

"创作改变生活,有时候比这更糟。"

15

卡夫卡几次要求我,让他看几篇我的"不押韵的蹩脚货"--这是我对自己写的东西的称呼。于是,我在日记里找出合适的段落,凑成一本小小的散文集,取名为《深不可测的瞬间》,交给了卡夫卡。

几个月以后,当他准备去塔特兰斯克玛特莱里疗养院疗养时,他才把手稿还给我。

他就此机会对我说:"您的作品非常清新。您谈得更多的是事情在您身上唤起的印象,而不是事件和事物本身。这是抒情诗。您在抚摸世界,而不是去把握世界。""那我写的东西没有一点价值?"

卡夫卡抓住我的手:"我没有这样说。这些小故事对您肯定具有某种价值。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个人的文献材料。不过艺术"

"不过这还不是艺术,"我苦涩地补充道。

"这还不是艺术,"卡夫卡肯定地说,"这种印象和感情的表达不过是对世界的小心翼翼的摸索,犹如还没有睡醒的眼睛。但是这很快就会过去,摸索地伸出去的手也许会缩国来,仿佛它触到了火。您也许会大喊起来,结结巴巴地乱说一通,或者咬紧牙关,睁大眼睛。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言论罢了。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因此,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16

这是我有一次和卡夫卡博士一起从工伤保险公司去老城环形道的路上,在泰因霍夫斜对面的雅各布教堂停下谈话时得到的认识。

"您知道这个教堂吗?"卡夫卡问我。

"知道。不过很肤浅。我只知道这个教堂属于旁边的弗朗西斯修道院,就这么多。"

"教堂里有一条铁链,上面挂着一只手,您肯定看见过吧?""是的,看见过好几次呢。"

"是不是一起去看看这只手?""好的。"

我们走进教堂,教堂有左中右三堂,是布拉格最长的教堂之一。左侧一进门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铁链,链子上挂着一根熏黑的、残留着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骨头,按它的形状,这根骨头可能是一个人的下臂的遗骨。听说是400年或30年战争后不久从一个盗贼身上砍下来挂在这个教堂里作为"永久纪念"的。

据古老的编年史和不断更新的口头传说,这件可怕的事情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雅各布教堂两侧有许多小祭坛,其中一个祭坛上有一尊圣玛丽亚的木雕塑像,塑像上挂满了一串串金币和银币。一个退役的雇佣兵看到这笔财富眼馋手痒难熬,就藏到一间忏悔室里,等到教堂关了门,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祭坛前面,登上教堂司事点祭坛蜡烛常用的凳子,伸出手,想摘下塑像上的金银首饰,但他的手变僵硬了。这个第一次潜入教堂的窃贼以为塑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一点没有用。第二天早上,教堂司事发现他筋疲力竭地站在凳子上,就叫来了修道士。祭坛前很快聚集了一群祈祷的人,祭坛上的圣母像还一直紧紧抓住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窃贼;市长和布拉格老城的几个元老也在人群里。教堂司事和修道士想方设法想把窃贼的手从塑像上拽下来,他们也没能成功。于是市长叫来刽子手,他只一刀就把窃贼的下臂砍断了。这时,"塑像也松了手",下臂掉到了地上。人们包扎好窃贼的伤口,几天以后,他因企图盗窃教堂财物罪被判多年监禁,刑满后,他加入方济各会当杂役。人们把砍下的手绑到教堂里老:市议员绍勒封绍伦巴赫墓碑旁的铁链上。在旁边的柱子上挂了一块反映这次事的简朴的图画,并有一段由拉丁文、德文、捷克文组成的说明性文字。

卡夫卡博士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干枯的手臂,扫了一眼描述这次奇迹的小木板,向出口走去。我跟着他。

到了外面,我说:"这是可怕的。圣母奇迹当然只是强直性痉挛。"

"但这种痉挛是怎样引起的呢?"卡夫卡问我。

我说:"也许是由于某种突然产生的内心顾虑。盗贼渴望得到圣母装饰,被这种欲望掩盖的宗教感情突然被他的盗窃行为震醒了。他的宗教感情比他设想的要强烈得多,因而他的手僵硬了。"

"对!"卡夫卡点了点头,他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对于神圣的东西的渴望,伴随而来的对亵渎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 正义感,这一切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旦人违背这些东西,它们就在他身上顽强反抗。它们是道德上的调节力量。因此,一个人要在世界上进行某项犯罪行为,他总是先要压垮自己身上的这些力量。要犯罪,总是要先在心灵上肢解自己。那个要偷塑像上装饰品的盗贼未能做到这一点,因此他的手僵硬了。它是被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对他来说,刽子手的那一刀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可怕。相反,惊恐和痛苦给他带来的是解脱。灵魂的肢解为刽子手对他肉体上的伤害所取代。这样,这个连木偶也不能偷一个的可怜的退役雇佣兵就从良心的痉挛中解放了出来。他可以继续做人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继续前走。走到泰因霍夫和老环形道之间的狭窄小胡同中间时,卡夫卡突然站住问我:"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雅各布教堂里发生的小偷的故事今天是不是还可能发生?"我坦率地回答,探询地看着弗兰茨卡夫卡。他只皱了皱眉。走了两三步后他说:"我想几乎不可能发生。今天,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了。我们陷在骄傲自大的泥淖中。战争就是证明,战争使大批大批的人失去人性,麻痹了人的道德力量,从而麻痹了人自身,使他多年不能清 醒。我想,今天,盗窃教堂的人是不会发作强直性痉挛的。倘若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不会砍去盗贼的半只胳膊,而是截去他完全不合时宜的道德想象力,把他送进疯人院。在那里,人们会用分析的方法消除他表现为歇斯底里的痉挛症的过时的道德感情冲动。"

我冷笑了一声说:"教堂盗贼会变成隐蔽的俄狄浦斯恐惧症或恐母症的牺牲品。他会想方设法盗窃圣母像。"

"当然!"卡夫卡点点头,"没有罪孽,没有对上帝的思念。一切都是世俗的,实用的。上帝在我们生命的彼岸,因此我们生活在良心普遍僵冻的状态中。表面上,一切超验的冲突都消失了,然而大家都像雅各布教堂里的木雕像那样保卫自己。我们一动不动,我们只是站在这里,甚至都不是站着。大多数人是被恐惧这种污泥胶着在廉价原则的东摇西晃的椅子上,这就是全部生活实际。就说我吧,我坐在办公室里,翻阅各种案卷资料摆出庄重严肃的神态,企图以此掩盖我对整个工伤保险公司的反感,然后您来了。我们谈论各种各样的事,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雅各布教堂,观看砍下的手臂,谈论时代的道德痉挛症,我走进我父母的商店,吃点东西,然后给几个到期不还的欠债人写客气的催债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世界井然有序。我们只是像教堂里的木雕塑像那样僵硬呆板,只不过没有祭坛罢了。"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再见。"

17

卡夫卡晃了几次抬起的手,以表示他的疑虑,接着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实相符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恶的时代。人们说的是国际主义这个词,指的却是人性,即道德价值,而国际主义这个词表示的主要是个地理概念。概念像去了核仁的空胡桃壳那样被推过来推过去。比如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谁这样做了?"

"我们大家都在这样做!拔根的事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是推动力吧?"我固执地说,"这个人是谁?您想的是谁?"

"我谁也不想!既不想推动者,也不想被推动者。我只看发生的事件。人是完全次要的。而且--哪个批评家能正确地评价表演者的表演成果?因为他和表演者一起在舞台上。没有观察距离,因此一切都没有把握,一切都在摇摆。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它们冲着记者的物镜友好地微笑,同时却已经像践踏讨厌的昆虫那样,从千百万人身上践踏过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18

我给卡夫卡博士带去一本捷克文法国宗教诗歌选。

卡夫卡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小心地从桌面上把书推还给我:"这类文学是精巧的奢侈品,我不喜欢。在这里,宗教被彻底地变成审美的东西。赋予生活以意义的手段变成了刺激手段,变成了像贵重的窗帘、图画、雕花家具、真正的波斯地毯那样摆阔气的装饰品。这类文学的宗教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您说得对,"我赞同他的看法,"由于战争,在信仰方面也有了代用品。这就是这一类文学。诗人像用彩色流行领带那样用上帝的思想打扮自己。"

卡夫卡博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脖套。就像人们常常把超然存在当作逃遁一样。"

19

在我的那本《乡村医生>第四页黄色衬页上写有这么一段文字:"文学力图给事情蒙上一层舒适的、令人高兴的光,而诗人却被迫把事情提高到真实、纯洁、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找舒适安逸,而诗人却是寻求幸福的人,这与舒适相去十万八千里。"我现在记不得这段话记的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根据某次谈话所作的归纳。

20

"这本书是一盘骗人的语言凉拌菜?"

"不。相反,这本书是表示分离的非常真诚的见证。在这里,语言不再是粘合剂。每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其实,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这本书的作者们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的破坏者,这是很严重的罪过。伤害语言向来都是伤害感情,伤害头脑,掩盖世界,冷却冻结。"

"可是他们总是表现出热烈的感情之火!"

"只是用语言罢了。这不过类似库式疗法。""这是欺骗,"我火了,"那些人是自欺欺人。""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他的脸表现出

同情、耐心和原谅的迷人表情。"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这些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战争不仅焚烧摧毁了世界,而且也照亮了世界。我们看见,这是由人自己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的舒适和表面上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权力和尊严。这一点,您在这本您父亲借给我的书里看得很清楚。诗人像冻僵的孩子那样呻吟哀诉,或者像疯狂的偶像崇拜者那样狂热地尖声怪叫,他们越不相信在其面前跳舞的偶像,就越加厉害地扭曲他们的语言和肢体。"

21

有一次散步时,阿尔弗雷德突然对我说:"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装饰实际上只有一个目的用它们掩盖各种不同的事物的实用性,使人忘记功能性的东西,从而忘记自己与自然和世界的联系。不具目的的美使人产生一种自由的感情。装饰艺术是一种训练方法,文明开化的人用这种方法向自己身上的类人猿进攻。"阿尔弗雷德的话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我回家后把他的话记了下来,后来逐字逐句地讲给弗兰茨卡夫卡听,他半闭着眼睛听我讲。我当时一点不知道,他在此以前早就写了<致科学院的报告>,内容就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段话时,我相当失望,他说:"您的朋友讲得很对。文明世界大部分建立在一系列训练活动的基础上。这是文化的目的。按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个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的。"

我笑了笑说:"总留下一截以前的猴子尾巴。"

22

卡夫卡眼睛里闪出淡绿色的小火星。他会心地微微一笑:"是的,我指的是字面意义。他是个包得紧紧的人,是个密不透风的人。"

我笑了:"头脑不开窍!"

卡夫卡举起双手表示反对,仿佛他要把我的笑声向我推回来似的。他说:"我没有这样说。他是密不透风的,现实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他与现实完全隔绝。"

"用什么隔绝?"

"用一堆陈旧的言词和想法。这些东西比厚厚的装甲铁板还坚固。人就掩藏在它们背后,视而不见时代的变化。所以,空话是恶的坚强堡垒,是一切热情与愚蠢的最持久的保鲜剂。"

23

"您认为,博士先生,我们永远不能获得真理?"

卡夫卡默然。他眯起眼睛,变得阴沉了。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几次。他看了一会儿支撑在桌子上的指尖,然后他轻声说:"上帝,生活,真理--这些只是同一件事实的不同名字。"我缠住不放:"我们能理解它吗?"

"我们时刻在体验它,"卡夫卡说,声音里隐含着些许不安, "我们给予它们不同名字,企图用不同的思想结构加以探讨的事实在我们的血管、神经和感官里流动。它存在于我们自己身上。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获得它的全貌。我们真正能理解的是神秘,是黑暗。上帝寓于神秘之中,黑暗之中。而这很好,因为没有这种起保护作用的黑暗,我们就会克服上帝。那样做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儿子废黜父亲,因此,上帝必须隐藏在黑暗中。因为人无法突人上帝,他只能攻击包围着神性的黑暗。他把大火扔进寒冷的黑夜,但黑夜像橡皮那样富有弹性。黑夜后退了,但仍在继续延续下去,而消逝的只是人类精神的黑暗--水滴的光和影。"

24

两天以后,我陪卡夫卡回家,在路上我给他讲了我父亲的话。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作了如下说明:"情况并不完全像您父亲所看的那样。基督教的博爱和犹太教之间不存在对立。相反,博爱是犹太人的伦理成果。基督是给全世界带来治疗福音的犹太人。此外,每一种价值--物质的和精神的--都与冒险相联系。因为每种价值都要求被考验。至于说到他人的羞愧感,您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们不能激怒他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鬼蜮魍魉的时代,只能极其隐秘地行善和主持公道,仿佛那是违法的。战争和革命没有消逝。相反,由于我们的感情僵化冷漠,战争和革命之火更加炽热强烈了。"

我不喜欢卡夫卡的语调,于是我说:"据此说来,就像<圣经>里所描写的,我们是在炼狱里喽!"

"是的,"卡夫卡点点头,"我们还在那里,这是个奇迹。"

我摇摇头:"不是奇迹,博士先生,这是完全正常的。我不相信世界的毁灭。"

卡夫卡微微一笑:"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不相信明天的青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

"信仰什么?"

"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 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25

弗兰茨卡夫卡说:"儿子造老子的反,这既是文学中的古老题材,又是一个更古老的世界问题。人们就这个题材写过许多喜剧和悲剧,但在现实中,这是喜剧材料。爱尔兰人辛格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中的儿子是个爱吹牛的年轻人,他夸口说他打死了父亲。这时他老子来了,使这位要打倒父亲权威的年轻人出尽了洋相。"

"据我看来,您对这场青年人反对老年人的斗争持怀疑态度,"我说。

卡夫卡微微一笑:"但是我的怀疑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这场斗争实际上只是一场虚假的斗争。"

26

他把头往后一扬,目光对着天花板,说:"不仅是布拉格,整个世界都是悲剧性的,技术的铁拳粉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表现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理。"

"为什么?难道我们在破坏秩序?我们是和平的破坏者?"他说:"是的,我们是秩序与和平的破坏者。这是我们的原罪。我们置身于自然之上,我们不仅要作为族类死亡和复归,我们每人都要作为单个的人,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欢愉的生活。但这反而会使我们失去生活的一种反抗。"

"这我不懂,"我非常坦率地说,"我们愿意活着,不愿意死,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罪过?"

我的声音里有些许嘲讽的味道,但卡夫卡似乎没有觉察到。他很平静地说:"我们企图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样,我们就干扰了事情的正常循环。这是我们的原罪。宇宙和地球的一切现象都像天体那样绕着圆圈运动。永远地周而复始。只有人,具体的人,这种生物从出生到死亡走着一条直线。对人来说,不存在个人的复归。他只感觉到沉降。这样,他就与宇宙秩序相交错。这是原罪。"

他问我:"难道您要向上帝抗议?"

我看着地面。屋内静寂无声。

然后,弗兰茨卡夫卡说:"否定原罪,就是否定上帝,否定人。也许只有死亡才给人以自由。这一点谁知道?"

27

布拉格等级剧院上演恩斯特魏斯魏斯是马克斯勃罗德的朋友之一。

当我向卡夫卡讲述我所看的演出情况时,他说:"最美的是梦见坦雅孩子的一场戏。在戏剧把不现实的事情变为现实时,它对观众产生的影响最强烈。这时,舞台就成了灵魂潜望镜,从内部照亮了现实。"

28

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尔的一位亲戚,我的同学格奥尔格克劳斯借给我两本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的书,一本是<炮火>,一本是《光明>。

这两本书我是为卡夫卡借的。他看后说:"炮火,战争的图像,符合真实情况。光明则只是梦想标题。战争把我们推进了扭曲变形的镜子组成的迷宫。我们在一个个假象之间跌跌撞撞,我们是被假预言家和江湖医生搞得晕头转向的牺牲品,他们用廉价的幸福药方蒙住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使我们像通过一道道窄门那样通过一面面镜子,从一个地牢跌进了另一个地牢。"

坦率地说,卡夫卡说的话,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我不想让人看出我是个理解能力低下的人,于是就用提问掩饰自己:"什么东西使我们陷入这种处境?又是什么使我们无法脱身?难道我们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通往这镜厅的道路?是什么引导我们这样做?

"我觉得您对我比对克劳斯和蔼亲切。这让我高兴,让我很高兴,但同时我对自己说,这也许只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卡夫卡挽住我的胳臂:"您是个孩子。"

我的下巴颤抖起来。"您看,博士先生,我一直这样想,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傻孩子,您才对我这么亲切。"

"对我来说,您是个年轻人,"弗兰茨卡夫卡说,"您有别人已经失去的各种前景。其他人离您这么近,使您不得不非常仔细地观察自己,免得消失于人群之中。我对您肯定比对克劳斯亲切。我和您说话,就等于和我的过去说话。这时当然必须亲切和蔼,况且您比克劳斯年轻,您需要更多的理解和爱抚。"

29

几个月以后,我和汉斯克劳斯之问发生了一次冲突。我向卡夫卡讲述这次冲突时,他静静地听我讲,然后耸了耸肩膀说:"您想从我这里讨主意。我可不是个好顾问。对我来说,每个建议归根到底都只是背叛,是胆怯地逃避未来,而未来是检验我们的现在的标准。害怕检验的只能是内心有愧的人。不能完成他现在的任务的人就是内心有愧的人,但是谁能确切地知道他的任务?没有这样的人。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内心有愧,总想尽快入睡,摆脱这种负疚之感。"

我接着说,约翰贝歇尔在一首诗里称睡眠是死神的友好拜访。

卡夫卡点点头:"这话很对。我的失眠也许就是害怕我欠了他性命的来访者。"

"您总是不参加的吧?"我不由自主地用坚信的语气爆出了这么一句,因为我无法想象卡夫卡博士当学生时能和其他人一起打群架。

可是卡夫卡博士笑了,头往后一扬说:"您问我是否参加了这些群架?虽然我没有打架的经验,心底里也害怕,但我总是挤进扭打成一团的人群,向我的同学表明,我不是他们所说的娇生惯养的宝贝疙瘩,而且我也不想站在一旁,被人看成是个软弱的犹太男孩。然而事与愿违,我没有能使他们信服,我通常都是挨揍。结果,我总是哭肿了眼,满身泥污地回家,衣服掉了扣,领子被撕得粉碎。当时我们就住在这里。"

卡夫卡博士在舒柏特楼巴洛克式门口旁的小环形道上停下脚步,点了一下头,示意我看对面那排房子中显得突出的中世纪式米努塔楼,这幢楼紧靠着把老城环形道和小环形道分开的市政厅。"我父母住在楼上,但他们只是晚上才在家里,自天他们在店里。他们把家务交给了厨娘和我们的家庭女教师。每当我打完架,又脏又破,哭着回家时,她们总是很激动不安。女教师来回绞着手,哭着威胁说,她要把我的过错报告我的父母,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相反,她和厨娘一起尽快地消除掉我身上打架留下的痕迹。这时,厨娘嘟嘟哝哝地说了几次这样一句话:你是拉瓦荷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她却只是说:你就是这种人,你是真正的拉瓦荷尔!这样,她就把我归入了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某一类人中了。她使我成了某个神奇秘密的组成部分,这秘密让我感到害怕。我是拉瓦荷尔!这个字眼像可怕的符咒那样镇慑住了我,使我紧张得无法忍受。为了摆脱这种压力,一天晚上趁父母在起居室里打牌的机会,我问他们什么是拉瓦荷尔。父亲连头也没有抬,继续看着牌说:拉瓦荷尔是罪犯,杀人凶手。我当时肯定非常吃惊,很难看,因为母亲很担心地问我: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支吾了一句什么。厨娘认出了我是个罪犯,这种意识使我舌头发硬,说不出话来。母亲探询似地看着我的脸。她把牌放到桌子上,准备审问我,可是父亲还想继续打牌,就粗声粗气地说:还能从哪儿听来?不是在学校里就是在街上呗!现在到处都在谈论这些家伙。我母亲接着说:可不,跟这帮歹徒吵得太凶了。这时,父亲啪地一声打出一张牌,和啦。趁这当儿,我愕然地溜出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发起烧来。请来的医生诊断为喉炎,他给我开了药。女教师拿着药方去药店买药时,厨娘坐到了我床上。她是个又高又胖的好心肠女人,我们都叫她安娜太太。她抚摸着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说:别害怕,就会好的。我却把手抽回,放进被子,问她:为什么我是罪犯?厨娘瞪圆了眼睛,说:罪犯?谁说的?"您!就是您说的!"我?安娜太太把拳头放在隆起的胸前,生气地说:这是从哪里说起?可我说:这一点不假,您把我叫做拉瓦荷尔。这是罪犯,我父母这么说的。听了这话,安娜太太在头上把双手合在一起,哈哈笑着解释:哈,拉瓦荷尔,这我说过。可是我这么说一点恶意也没有。拉瓦荷尔--大家都这么说说而已。我当时一点也不想侮辱你。她抚摸我的脸颊,安慰我。我却扭过头,冲着墙。不一会儿,女教师买了药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提过拉瓦荷尔这个名字,但它却像一根刺那样留在我身上,或者说像一根断了的钉子尖在我身上移动。喉炎好了,但我依然是遭了内伤的病人,是个拉瓦荷尔。从外表上看,什么也没有变。家里人还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但是我知道,我是个被开除的人,是罪犯,简言之,是个拉瓦荷尔。这改变了我的整个态度。我不再参加男孩子的打架斗殴,我每次都乖乖地跟着女教师回家。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原来是个拉瓦荷尔。"

"这可真叫荒唐!"我脱口而出,"时间肯定把这些东西冲得一干二净。"

"完全相反!"卡夫卡苦笑着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种毫无根据的负罪感更牢固地粘附在我的灵魂里,正因为它没有真实的理由,所以不管悔恨也好,弥补也好,都无法消除这种负罪感。因此,即便我后来似乎早就忘了厨娘那件事,也听说了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我依然还是拉瓦荷尔。""您研究了拉瓦荷尔的一生?"

"是的!而且不仅仅研究了他的一生,还研究了其他许多无政府主义者的生平。我深入探究了葛德文、蒲鲁东、施蒂纳、巴库宁、克鲁泡特金、塔克尔和托尔斯泰的生活和观点,参加了许多不同的社团和集会,为此事花了不少钱和时间。910年,我参加了捷克无政府主义者在卡罗琳娜塔尔的大炮十字架餐馆举行的集会,在这里,无政府主义的青年俱乐部伪装成曼陀林俱乐部。马克斯勃罗德陪我去参加了几次这些聚会,其实他对会议并无兴趣。他把它们看作青年人的某种政治上的迷惘。对我来说,这却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我在追寻拉瓦荷尔的行踪。这些活动使我后来与埃里希米萨姆、阿图尔霍里彻尔以及维也纳无政府主义者鲁道夫格罗斯曼发生了关系,后者自称皮埃尔拉莫,出版<共同富裕>杂志。他们都企图不借助上帝的仁慈实现人间幸福。我理解他们。然而"卡夫卡抬起双臂,又像折断的翅膀那样无可奈何地垂下,"我不能再和他们并肩前进了。我依然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和奥斯卡鲍姆在一起。他们离我更近。"

他站住了。我们已经到了他住的房子前。他沉思地对我笑了一二秒钟,然后轻轻地说:"和我一样,所有犹太人都是被开除出社会的拉瓦荷尔。我现在依然感觉到在我回家的路上,那些恶少加诸于我的拳打脚踢,但是我不能再去斗殴了。我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力量。保护我的家庭女教师呢?这我也没有了。"

30

1919年,我曾和在布鲁克斯附近的上格奥根塔尔当铁路职工的哥哥汉斯漫游了厄尔茨山区。我向卡夫卡讲述了山区里花边织工和玩具工匠的贫困生活。我在讲述结束时说:"贸易和工业,卫生和食品供应,所有这一切都糟透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毁的世界里。"

卡夫卡却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把下唇向里抿紧,用牙齿按摩了一会儿下唇,然后很确定地说:"这话不对。倘若一切都已毁坏,那么我们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起点,但我们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把我们引到这里的道路已经消失。因此,迄今为止的一切前景也都破灭了。我们只能毫无希望地滑下去。您向窗外瞥一眼就看到世界。人们往哪里跑?他们要做什么?我们已经无法认清事情的意义关联。尽管人群拥挤,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孤独的,但对世界和对自己的评价却不能正确地交错吻合。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一切都像破帆船的索具那样嘎吱作响。您和哥哥看到的贫穷只是某种深重得多的苦难的表面现象。"

卡夫卡博士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担心地问我:"你懂我的话吗?我是不是把你搞乱了?"于是我赶紧提了一个问题:"您指的是社会的不公正?"

但卡夫卡绷紧了脸,叫人捉摸不透。他说:"我指的是公正的衰落。我们大家都参与其中。我们感觉到它。许多人甚至知道它,但谁也不愿承认我们生活在不公之中,因此我们发明遁词。我们谈论社会的、心灵的、民族的以及其他种种不公,为的是美化那唯一的罪责,我们自己的罪责。不公这个词是什么意 厄尔茨山区位于德捷边境。

不公是我们的公正这几个字的连写。只对我一个人适用的公正是暴力准则,是不公。社会不公这个名称只是无数掩盖真相的手段之一。"

31

"我们刚才谈论1913年和920年的捷克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历史题目,而谈到历史题目,我要这样说,一个现代的犹太人的缺点马上就显露出来。"

我也许露出了十分迷惑不解的神情,因为从卡夫卡的声音和身体姿势判断,此刻他关注的主要不是所谈的事情本身,而在于我是否理解。他身体前倾,轻声地然而非常清楚地说:"今天,犹太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历史,即时间上的英雄故乡。他们渴望得到一个空间上的小小的、通常的家。越来越多的犹太青年回到巴勒斯坦。这是回到自身,追寻自己的根,回到生长之地。故乡巴勒斯坦对犹太人来说是必要的目的地,而捷克斯洛伐克对捷克人来说是出发地。"

32

由马萨里克领导的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于1920年4月宣布举行第一次议会和参议院选举后,各党派展开了非常激烈的竞选斗争,谁都不能不闻不问。竞选斗争也成了我们的话题,因为卡夫卡的多年好友马克斯勃罗德作为捷克复国党的候选人参加竞选。这件事轰动了一时,因为大家只知道勃罗德是批评家、小说家和文化学家,而不是实际政治家。因此,大家对他发表在复国报纸<自卫>上的文章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我父亲则认为,勃罗德的党几乎不可能获得一个选区所需要的票数。在一定意义上,卡夫卡博士也同意这个看法。他说:"勃罗德和他的政界朋友相信,复国党肯定能在东斯洛伐克城市艾帕杰斯获得必要的票数。"

"您也这样看吗,博士先生?"

"说心里话,我不这样看。勃罗德认为那里存在复国主义者取得胜利的前提,他依据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战后,在艾帕杰斯有过一个只存在几天的捷克斯洛伐克苏维埃政府,主要因为得不到当地犹太人的支持而垮台。马克斯从这里得出复国党有发展前景的结论。但是这个结论是完全错误的。像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艾帕杰斯的犹太人并没有民族意识,他们只有陈旧的宗族意识。他们只是内心是犹太人,而外表上,他们大多适应执政的合法政权。因此,艾帕杰斯犹太人不支持匆促拼凑起来的苏维埃政府。他们采取消极态度的根源不在于犹太民族主义,而主要在于犹太人依附强者的需要。我曾力图让马克斯勃罗德明白这一点。但他不理解我。他不懂得,在复国主义中表现出来的犹太民族主义只是一种防御。所以,布拉格复国主义党报就叫《自卫>。犹太民族主义无非是严厉地由外部迫使在严寒的夜晚穿越沙漠的商队聚拢在一起。这支商队不想占领什么。它只想到达一个有坚固篱笆围绕的家园,在那里,商队的男男女女有自由生活、发展自己的可能。犹太人渴望有一个家园,这种渴望不是那种从根本上说,无论在内心还是在世界上都是没有家园的、因而愤怒地掠夺他人家园的进攻性民族主义,因为这种进攻性民族主义--还是从根本上看--没有能力使世界消除荒凉。"

"您指的是德国人?"

卡夫卡不作声了,他轻轻咳了几声,用手挡住嘴巴,疲乏地说:"我指的是一切掠夺成性的族类,他们摧毁和洗劫世界,他们并不能因此扩大他们的统治范围,而只是束缚了他们的人性。与此相比,复国运动只是回到自己的人类法则的艰辛摸索。"

33

我们谈论捷克人和德意志人的关系。我说,把捷克史译成德文出版会有利于两个民族之间更好的了解。

卡夫卡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否定我的看法。他说:"这没有用。谁会读这类东西?只有捷克人和犹太人。德意志人肯定不读,因为他们不愿承认,不愿理解,不愿阅读。他们只想占有,只想统治,而理解通常只能是占有和统治的一种障碍。不认识他人,就能更好地压迫他人。这时没有良心的谴责。正因如此,没有人了解犹太人的历史。"

我反驳他的话:"这不对。小学一二年级就教<圣经>历史,这是犹太民族历史的一部分。"

卡夫卡苦笑道:"是这么回事!犹太人的历史蒙上了童话色彩,人一旦长大,就把它和童年一起抛进遗忘的角落。"

34

我们遇见了一大群举着旗子去参加集会的工人。卡夫卡发表他的看法:"这些人那样自信,情绪那样好。他们控制了街道,以为就控制了世界。其实他们错了。秘书、官员、职业政治家已经在他们后面窥视,他们全是现代苏丹,工人是在为他们开辟上台的道路。"

"您不相信群众的力量?"

"我看见了这种力量,群众的不成形的、似乎无法驾驭的力量,他们渴望被驯服,被塑造。每一场真正革命的运动结束时都出现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您不相信俄国革命会继续扩大?"

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洪水越向四周扩大,水就越浅,越浑。革命蒸发了,只留下新官僚体制的泥浆。束缚人类使其受苦的镣铐是办公纸做的。"

35

1922年英国逮捕印度国大党头号人物圣雄甘地时,弗兰茨卡夫卡说:"现在很清楚了,甘地的运动一定会胜利。监禁甘地会给他的党以更大的推动。因为没有殉道者,任何运动都会蜕变为廉价投机者的利益集团。大河变成了小水坑,一切关于未来的美好思想都在这水坑里破灭。因为思想如同世界上一切具有超人价值的东西一样,只能以人的牺牲为生。"

36

"音乐产生新的、更加细腻、更加复杂、因而更加危险的刺激,"弗兰茨卡夫卡有一次这样说,"而文学则要澄清纷乱复杂的刺激,把它上升为意识,加以净化,从而赋予它人性。音乐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而文学则压制感官生活,把它引到更高的层次。"

37

他对一本表现派诗人的选集说了这样一段话:"这本书让我忧伤。诗人向人们伸出了手。但人们看见的却不是友好的手,而是痉挛地握在一起、对着他们眼睛和心脏的拳头。"

38

我反对柏拉图把诗人排除在他的国家共同体之外。

卡夫卡说:"这很容易理解。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外的眼睛,以便改变现实。因此,他们是国家的危险分子。他们想变革,而国家和所有忠于国家的臣仆却只想维持原状。"

39

我和卡夫卡参观在护城河边的展览厅举行的法国画展。那里展出了毕加索的画:立体派静物画,玫瑰色的大脚女人。

"这是位肆意变形的画家。"我这么评论说。

"我不这么认为,"卡夫卡说,"他只是记下了尚未进入我们意识的各种畸形而已。艺术是一面镜子,它和钟表一样,有时也会走。陕。"

我表示不同意:"为什么?照相可不骗人!"

"这是谁告诉您的?"卡夫卡博士把头侧向一边,"照相把目光引向表层。这样,它通常就模糊了隐蔽的本质,这本质只是像一丝光、一片影子那样,通过事情的特征影影绰绰地透射出来。即使用最好的透镜,我们也看不清它,无法把握它。我们只能用感觉去摸索。难道您以为,千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和魔术家怀着惴惴不安的渴念和希望所面对的深不可测的现实,这一再往后退却的现实,我们只要按几下这架廉价机器的键钮就能把握?我很怀疑。这架自动照相器不是复杂的人眼,而只是简化得无以复加的苍蝇之眼。"

40

"您是说,博士先生,这幅画是错的?"

"我不想这样说。这画既对又错。只有一个方面是对的,至于它把局部宣布为全景则是错的。戴礼帽的胖男子骑在穷人的脖子上,这是正确的。但是,胖男子是资本主义,这就不完全对了。胖男子是在某特定的制度范围内统治穷人的,但他并不是制度本身,他甚至不是制度的统治者。相反,胖男子也戴着画上没有画出的镣铐。这幅画是不完全的,因此不是好画。资本主义是一系列从里向外、从外向里、从上向下、从下向上的依附关系的体系。一切事物都具有依附性,一切都受制约束缚。资本主义是世界和灵魂的一种状况。"

"那么要是您来画,您将如何描画它?"

卡夫卡耸耸肩,忧伤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们犹太人原本不是画家。我们不能静止地描绘事物。我们总是看见各种事物在流动、运动、变化。我们是小说家。"

这时进来一个职员,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离开办公室后,我想继续谈论刚才已经开始的十分有趣的话题。卡夫卡却说:"不谈这个了。一个小说家不能谈论叙述。他要么叙述,要么沉默。这就是一切。他的世界要么在他身上发出声响,要么在沉默中沉沦。我的世界正在消失。我已经燃尽了。"

41

我让卡夫卡看我的朋友符拉季米尔西克拉为我画的肖像。他看了画高兴极了。他说了几次这样两句话:"这幅画美极了。它真实极了。"

"您是说,这幅画像照片那样逼真?"

"您想去了!最能欺骗您的莫过于照片。而真实是心灵的事。而心,只能用艺术才能接近。"

"真正的现实总是非现实的,"弗兰茨卡夫卡说,"您看看中国彩色木刻的清、纯、真。能这样说话,真是一种本事!"

42

卡夫卡博士不仅钦佩古老的中国绘画和木刻艺术;他读过德国汉学家理查德威廉青岛翻译的中国古代哲学和宗教书籍,这些书里的成语、比喻和风趣的故事也让他着迷。

有一次,我把老子的<道德经>的第一本捷克文译本带到保险公司,就这个机会,我发现了卡夫卡对中国的兴趣。卡夫卡饶有兴味地翻阅了一会儿纸张很差的书,然后把它放到桌子上说:"我深入地、长时间地研读过道家学说,只要有译本,我都看了。耶那的迪得里希斯出版社出版的这方面的所有德文译本我差不多都有。"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打开办公桌边上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五本有黑色装饰图案的黄色精装书籍,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一本一本拿起这些书:孔子<论语>、《中庸>;老子《道德经>;列御寇<列子>;庄子<南华经>。

我把书放回到桌子上,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是的,"卡夫卡博士点点头,"德国人做事很认真。无论什么,他们都要把它办成博物馆。这五本书还只是整个文库的一半。"

"其他五本您以后还会得到?"

"不,这几本就够了。这是一个大海,人们很容易在这大海里沉没。在孔子的<论语>里,人们还站在坚实的大地上,但到后来,书里的东西越来越虚无飘渺,不可捉摸。老子的格言是坚硬的核桃,我被它们陶醉了,但是它们的核心对我却依然紧锁着。我反复读了好多遍。然后我却发现,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那样,我让这些格言从一个思想角落滑到另一个思想角落,而丝毫没有前进。通过这些格言玻璃球,我其实只发现了我的思想槽非常浅,无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这是令人沮丧的发现,于是我就停止了玻璃球游戏。这些书中,只有一本我算马马虎虎读懂了,这就是<南华经>。"

卡夫卡拿起署有庄子名字的书,翻了一会儿说:"有几段我划了线。比如这儿,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我想,这是一切宗教和人生哲理的根本问题、首要问题。这里重要的问题是把握事物和时间的内在关联,认识自身,深入自己的形成与消亡过程。这里,再下面几行,我划了整整一段。"

他把打开的书递给我,书翻在第167页,他用铅笔划了四道线,框住了下面这段话:"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猫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鏊也,而况今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

但是,卡夫卡博士尽管没有谈,看来却仍在研究道家问题。今天还在我藏书中的两本小书--克拉邦德译的<老子格言>和菲德勒译的<老子道德经>德译本证明了这一点。我是从卡夫卡博士那里得到这两本书的,当我问起菲德勒译本的发行人古斯塔夫维内肯时,他为难地耸了耸肩。

"没有,没有这样的指导,"卡夫卡博士摇摇头回答,"通向真理的道路没有时刻表。这里需要的是耐心献身的冒险勇气。开方子本身就是一种倒退,就是怀疑,因而也就是歧路的开端。事情就是这样,人们必须耐心地、毫不惧怕地接受一切。人是注定生,而不是注定死的。"

43

当他讲了这一番很严肃的话语后,又用捷克语和德语随便说出下面几句话时,他脸上掠过一丝迷人的、狡黠的微笑:"害怕森林的人不能到森林里去。可是我们大家都在森林里。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每个人都在不同的地方。只有一点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自己的不足。人们必须以此为出发点。"

44

我们一起观看登载在激进刊物《六月>上的约瑟夫一晗佩克的亚麻油毡版画。

"画的表现形式我有些不理解。"我说。

"那您也就不理解内容,"弗兰茨卡夫卡说,"形式不是内容的外在表现,而是它的刺激,是通向内容的大门和道路。这种刺激发生了作用,隐蔽的背景也就显现出来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第一批重要的美国电影和查理卓别林的滑稽短片在布拉格放映时,当时尚年轻的电影迷、今天的电影导演路德维希文克利克给了我整整一包美国电影杂志和几张卓别林在滑稽短片中的剧照。

我把照片带给卡夫卡博士看。他赞赏这些照片,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

"您了解卓别林?"我问。

"很粗浅,"卡夫卡回答,"我看过一两部他的滑稽片。"

他很严肃、很专注地观看我放到他面前的照片,然后沉思地说:"他是一位精力充沛、埋头工作的人。他对卑劣庸俗的不可改变感到绝望,在他的眼睛里,这种绝望的火焰在冒烟,然而他不投降。如同每个真正的幽默家,他有一副猛兽的利齿。他用他的利齿向世界进攻。他完全以他独特的方式进攻。他虽然搽白脸、涂黑眼圈,却不是伤感的丑角,也不是尖刻的批评家。卓别林是技术大师。他是机器世界中的人,在这个世界中,他的大多数同胞都将没有必要的感情和思想,作为真正掌握赋予他们生活的工具。

他们没有想象。于是卓别林就开始工作。就像牙科医生制造假牙那样,他制造假幻想。这就是他的电影。一切电影都是假幻想。"

"送给我这些照片的朋友说,电影交换站将放映整套卓别林滑稽片。您是不是和我一起去?文克利克一定会带我们进去的。"

"不去,谢谢,还是不去的好,"卡夫卡摇摇头说,"快乐对我来说是一件过于严肃的事情。

我会像一个完全卸了装的小丑那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45

每次我告诉弗兰茨卡夫卡我去看过电影的,他总露出惊讶的神情。当他有一次又改变了他的脸部表情时,我就问他:"您是不是不喜欢电影?"

卡夫卡沉思片刻后回答:"其实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电影自然是一件了不起的玩具。但是我不能忍受,也许我的气质太重视觉了。我是个眼睛人。而电影却妨碍观看。快速的运动和场景的快速变换迫使人经常地漏看。不是目光制服图像,而是图像制服目光。图像冲淹了意识。电影意味着使迄今为止裸露的眼睛穿上了制服。"

"这是一种可怕的看法,"我说,"一句捷克谚语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电影是铁制百叶窗。"

46

我们谈论一家巴黎杂志的调查,调查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年轻艺术吗?

我说:"提出有没有年轻艺术的问题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只有艺术和庸俗艺术之分。这种庸俗艺术常常戴上各种主义和时髦的伪装。"

弗兰茨卡夫卡说:"问题的重点不在中心词艺术上,而在修饰词年轻上。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人们怀疑是否存在艺术青年。今天确实很难想象存在这样自由的、无忧无虑的青年。这些年恐怖的洪水淹没了一切,孩子们也没有幸免。污浊与青年也许是互相排斥的。然而今天的青年在何处?他们与污浊交好,关系那么亲密。人们认识污浊的力量,但是他们忘记了青年的力量。因此他们怀疑青年本身。而没有青年的自信的陶醉,又能算什么艺术?"

弗兰茨卡夫卡伸出手臂,然后又像瘫了似地把手垂到膝上:"青年是虚弱的。外界的压力十分强大。一面抵御,同时又要献身,这样就产生了痉挛,扭曲了脸。青年艺术家的语言更多的是掩盖,而不是揭示。"

我告诉他,我在吕迪亚霍尔茨纳尔家遇见的青年艺术家通常都是40岁左右的人了。

弗兰茨卡夫卡点点头:"是这样。许多人到这时候才去弥补他们的青年时代。到这时,他们才做强盗游戏和印第安人游戏。当然他们不是拿着弓箭截断市立公园的道路。不是这样的!他们坐在电影院里,观看惊险电影。如此而已。黑暗的电影院是他们被耽误的青年时代的简易幻灯机。"

47

在谈论年轻作家时,弗兰茨卡夫卡说:"我羡慕青年。"

我对他说:"您还不老嘛。"

卡夫卡微笑着说:"我与犹太民族一样老,像永恒的犹太人一样老。"

我从一边看着他。他把胳膊放到我的肩上:"看您吃惊的样子。这只是说个笑话的可怜尝试。不过,我确实羡慕青年。一个人年纪越大,他的视线就越宽。但是他的生活可能性就越来越小。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一次仰视,一次呼气。在这个时刻,人也许能通观他的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48

"是的,"卡夫卡博士点点头说,"这首诗确实是一件艺术品。阿波里耐把他的视觉体验归纳成了某种类似幻觉的东西。他是一位能手。"

最后一个句子有一种奇特的双关意味。在字面上的钦佩之外,我感到他有一种没有说出、然而却让人清楚地感觉得到的保留态度,他的保留态度使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某种共鸣。

"一位能手?"我慢慢地说,"这个词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卡夫卡坦率地、而且在我看来又是轻松地说,"我反对任何一种熟巧。能手由于有骗子的熟练技巧而超越于事情之上。但是,一个作家能超脱事物吗?不能!他被他所经历、所描写的世界紧紧抓住,就像上帝被他所创造的造物紧紧抓住一样。为了摆脱它,他把它从身上分离出来。这不是熟巧行为。这是一次诞生,一次生命的繁殖,与其他任何一种诞生一样。您听说过,妇女是降生孩子的能手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诞生和熟巧两字合不到一起。""当然合不到一起,"卡夫卡博士点点头,"没有熟练的分娩,只有困难的分娩或顺利的分娩,无论哪种情况,分娩都是痛苦的。熟巧是给骗子保留的。没有艺术家的地方,这些骗子就出来活动。这一点您从阿波里耐的诗里也可看出来。他把他的种种空间经历凝聚成一个超人的时间幻觉。阿波里耐在我们面前展示的是一部文字电影,它是使读者产生轻松愉快的图像的骗子。作家是不会这样做的,只有耍花招的人,只有逗乐的人才这样做。作家总是力图把他的幻觉纳入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之中。为此,他采用看似平淡、而读者非常熟悉的语言。比如这里,您就能看到。"

卡夫卡博士说着,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灰绿色纸板封面小书,放到我面前。"这是克莱斯特的小说,"他说,"这是真正的创作。语言非常清楚。您在这里找不到矫饰的语言,看不到装腔作势。克莱斯特不是骗子,不是逗趣者。他的一生是在人和命运之间幻影似的紧张关系的压力下度过的,他用明确无误的、大家普遍理解的语言照亮并记述了这种紧张关系。他要让他的幻景变成大家都能获得的经验财富。他为此而努力,却不要言语游戏,不作评论,不施用诱惑。在克莱斯特身上,谦虚、理解和耐心变成任何一次分娩的成功所需要的力量。因此,我反复阅读克莱斯特的作品。艺术不是瞬即消逝的惊愕,而是长期起作用的典范。这一点,您从克莱斯特的小说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这里是现代德语语言艺术的根。"

49

德国达达主义领袖里夏德希尔森贝克在布拉格作了一个报告。我写了一份报告。我把手稿带给卡夫卡。

卡夫卡看了报告后说:"您的报告不该叫达达,而应叫度度。文章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人的巨大渴念。从根本上说,这是渴望生长,渴望自己的小我的扩展,渴望群体。人们从伤感的小我的孤独中逃到天真的愚蠢行为的喧闹中。这是自愿的,因而是有趣的癫狂。但这是疯癫。--倘若人们失去自身,他还能找到他人吗?他人--这就是极其深刻的世界--只是悄悄地吐露心曲。而他们安静下来的唯一目的则是举起食指,指责人家 达达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的现代文艺流派。达达运动的宗旨在于反对一切有意义的事物,反对一切传统,反对一切常规。"达达"两字作为文艺运动的旗号,本身并无任何意义。

说你,你!"

我事后烧掉了手稿。

50

"什么是信仰?"

"有信仰的人无法给信仰下定义,没有信仰的人下的定义则笼罩着被嫌弃的影子。因此,信徒不能说,非信徒不应该说。先知一向只说信仰的支撑点,从来不说信仰本身。"

"这些支撑点说明了信仰,信仰则闭口不谈自己。""情形就是这样。"

"那基督呢?"

卡夫卡垂下头:"这是一条明亮的深渊。人们必须闭上眼睛,免得掉下去。马克斯勃罗德在写一本名为<异教、基督教、犹太教>的巨著。通过与这本书的对话,我也许会搞明白一点我自身。"

"您对这本书抱这么大的期望?"

"不只是对这本书寄予期望,而首先寄希望于每一片刻。我尽力使自己成为接受恩惠的真正候补人。我等待,我观看。恩惠也许来,也许不来。也许,这种既平静又不平静的期待就是恩惠的使者,甚或恩惠本身。我不知道。然而这并不使我感到不安。在这期间,我已经和我的无知交了朋友。"我们在谈话中讨论了各不同教派的优点和缺陷。我力图从卡夫卡嘴里听到他本人的解释。但是我没有成功。

弗兰茨卡夫卡说:"上帝只能让每个人自己去理解。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和他的上帝,都有他自己的辩护人和法官。神父和礼拜只是心灵的已经倦怠的体验和拐杖。"

51

有一次,卡夫卡在我的皮包里看见一本侦探小说。他说:"您读这些东西不必害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其实也是一部侦探小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呢?那也是一出侦探戏。中心情节是一个秘密逐渐被揭开。但是,还有比真理更大的秘密吗?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

52

"这我知道,"卡夫卡博士说,"惠特曼诗歌的形式在世界上得到了很大的反响。其实,惠特曼的意义在别的地方。他把对自然和与之明显对立的文明的观察融合成唯一的、令人陶醉的生活感受,因为他经常看到眼前的一切现象都是短暂的。他说:生活是死亡留下的一点点残羹剩饭。因此他把他的整颗心献给每一片草叶。所以他很早就令我神往。我钦佩他在艺术和生活两者之间的和谐一致。在美国爆发南北战争、我们今天的机器世界的巨大力量因而被真正调动起来时,瓦尔特惠特曼当了病人的护理员。他做的事,我们今天实际上每个人都应该做。他帮助弱者、病人、失败者。他确实是个基督徒,因而是--尤其是与我们犹太人非常亲近的--人性的重要标准和尺度。""您非常了解他的作品?"

"我对他的作品的了解比不上对他的生活的了解。因为生活就是他的主要作品。他写的东西,他的诗和文章,只是一个坚定地生活和劳作的信仰的火把留下的闪着火星的灰灶。"

53

有一次我到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里,看见他皱着眉头站在办公桌旁。他向我诉说:"我是个完全无能的职员。我不能干净利落地处理一件公文。一切都在我这里耽搁住了。"

"我一点也没有看到嘛,"我说,"您的办公桌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桌子倒是干净的,"卡夫卡博士回答,在桌旁坐下,"每件公文我都尽快处理,尽快往下传。然而对我来说,事情并没有了结。我在思想上继续跟着公文,从一个处到另一个处,从一张办公桌到另一张办公桌,沿着一条手的链条,直至收件人。我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地冲破我办公室的四堵白墙。然而我的视野不是更宽广,反而缩小了。我也跟着缩小了。"他露出一丝苦笑,"我是一块破烂,甚至连破烂都不是。我不是滚到轮下,而是滚到一只小小的齿轮下,在这劳工工伤保险公司的粘粘糊糊的职员蜂房里,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打断他的话:"就像我父亲所说的,一句话,职员生活是狗过的生活。"

"不错,"卡夫卡博士点点头,"可是我不向人乱吠乱叫,我也不咬人。您知道,我是个素食者。素食者靠自己的肉为生。"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几乎没有听见外面的敲门声。一个职员走了进来。

54

卡夫卡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事情就是这样。人无法通观自己。他处在黑暗中。"

"是这样,"我父亲叹了口气,"这一点在伤寒病隔离房看得非常清楚。谢天谢地,这种可怕的事已经过去了。"

"它还没有过去,"卡夫卡博士一边轻轻地说,一边走向办公桌,在那里站住,低下头,"恐怖在积聚力量,以便东山再起。""您估计还会有新的战争?"我父亲瞪大了眼睛问。

卡夫卡博士不语。

"这不可能!"我父亲激动地举起手,大声喊道,"不可能再发生世界大战。"

"为什么不可能?"卡夫卡博士轻声说道,两眼直视我父亲的眼睛,"您表达的只是一种愿望。难道您能坚定地说,这场战争是最后一场战争?"

我父亲不说话。我看见他的眼睑在颤动。


卡夫卡博士坐下,在桌面上交叉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我不能这样说,"我父亲终于说,"您说得对,这只是愿望。"

"当人们陷在没到脖子的烂泥坑里时,有这种愿望是很清楚的事,"卡夫卡博士说,却并没有看着我的父亲,"我们生活在人口通货膨胀的时代。人们靠消灭比士兵和大炮便宜的平民百姓而赚钱。"

我父亲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相信会爆发一场新的战争。大多数人都反对。"

"这不起作用,"卡夫卡博士沮丧地说,"多数人不作决定。他们总是做人家命令他们做的事情。起决定作用的是逆流而上的某个个人。不过,现在这样的个人也没有了。他由于追求舒适而消灭了自己。衬衣比上衣离一个人更近。这样,我们将在自己的污垢中毁灭。如果我们不马上扔掉道德脏衣,我们每个人都将可怜地死去。"

"您把什么叫作罪孽?"

"逃避自己的使命是罪孽。误解、不耐烦、懒散是罪孽。作家的任务是把孤立的非永生的东西导人无限的生活,把偶然导入规律。他要完成的是预言性任务。"

55

我和女友海伦妮斯拉维切克从赫鲁梅茨来到布拉格。我们去我父亲的办公室,向他报告我们已经到达。我们在楼梯上碰见弗兰茨卡夫卡。我向他介绍海伦妮。

两天以后他对我说:"女人是陷阱,从各方面窥视着人,想拉他就范。如果人们自愿跳进陷阱,她们就失去任何危险。但是,如果人们慢慢习惯,因而制服了这个陷阱,那么,所有女性的捕兽铁爪又会重新张开。"

56

"假如家里情况不是这样,我也许不会写作,"我说,"我想摆脱他们的吵闹,不想听见我周围和我内心的声音,于是我就写作。就像有人用钢丝锯做各种小玩意儿,以消磨晚上无聊的时光那样,我拼凑句子,拼凑文章,这样我就有理由一个人躲在一边,与困扰我的环境隔绝。"

"这很对,"卡夫卡说,"许多人都是这样做的。福楼拜在一封信里写道,他的小说是一块岩石,他紧紧抓住它,免得掉进周围世界的旋涡之中。"

"我虽然也叫古斯塔夫,但不是福楼拜,"我笑着说。

"灵魂保健的技术不是某几个人的专利。倘若福楼拜的名字您听着不合适,我可以告诉您我自己的情况。我有一段时间也曾像您这样做过。只是我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我胡写乱涂,以此逃避我自己,而最后又抓住了我自己。我无法逃脱自己。"

57

卡夫卡博士给我买了查理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保尔高更的<从前和后来>和阿图尔兰坡的<生活与诗>。狄更斯的书是我自己选的,这本书是我藏书中缺少的这位作家的少数几本书之一。卡夫卡博士同意我的选择。

他说:"狄更斯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可以说,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我企图效法的榜样。您喜爱的卡尔罗斯曼是大卫科波菲尔和奥列佛特维斯特的远房亲戚。"

"博士先生,狄更斯让您入迷的是什么东西?"

卡夫卡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对事物的掌握,他在外界和内心之间保持的平衡,他对!界和自我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出色而又简单的描写,他的非常自然的匀称。当今大部分画家和作家缺少这些东西。比如说,您在这两位法国人身上就已经可以看到这一点。"

路上,卡夫卡博士谈了他对给我买的那几本书(除了<大卫科波菲尔>)的作者的看法。他说:"主观的自我世界和客观的外部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人和时代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一切艺术的首要问题。每一个画家、作家、剧作家和诗人都必定要探讨这个问题。其结果自然是现存各因素的不同混合。对于画家保尔高更来说,现实只是运用形式与颜色创作独特艺术品的马戏团高架。而兰坡则用语言做同样的事,而且超出了言词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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